2009年12月19日 星期六

曾經,美麗。

為了下週來訪的賓客安排了西門町之行,同事靈光一閃便說起了早上可以先到新公園散步,再前往預定行程遊玩;甚久沒去過新公園的我,突然冒出了一句:『我來和她們講白先勇的《孽子》吧!』那曾是年少的我在補習之餘留連的地方。那年,十八歲,生平唯一一次的補習班經歷;補習班教室的壁面是一片石灰死白,幾次的漏水總是惱人,總在班導的座位與後排的位置上擺著紅紅綠綠的塑膠水桶,一滴兩滴三滴。

龍江路,松江路、錦州街...一段段都指著對岸的地名,是我成長的街道;搬上台北之後總是在這幾條路上搬來搬去。林森北路與錦州街上的繁華是看過的,Sogo還沒有開幕前的台北市,最大最熱鬧的百貨公司幾乎都集中在中山區;永琦、東光、欣欣大眾;而離開了那一段區域的光鮮亮麗,家裡附近總如同南部小鎮一般寧靜純樸。放學回家的路上總會經過幾家門面是用黑色玻璃的理容院,門口總是坐著看起來頗為兇惡的年青人,偶 爾門微微地開了個縫,迎面而來的總混著菸味和脂粉香氣;直到有天和妹妹一起目睹著他們半拉著路過的年青小夥子進門,口中一邊嚷著:『少年仔進來,幼齒ㄟ,顧肝又兼顧目睭。』那時才驚覺原來玻璃後面是一片活色生香,過了幾天的體育課,一位女同學拉著我到一旁告訴我:『我昨晚來月經了。』肉體的變化,讓小學高年級女生一下變成了女人;愛來愛去的戲碼總是在小小的教室中耳語。學校中總有幾個俊美異常的男孩子張牙舞爪地調笑著女孩,卻再也沒看見哪一個男孩會如女孩們那樣親暱著挽手耳語。長大後聽著幾個男孩訴說著對於另一個男孩的思念,波濤洶湧的情感又幾乎將我淹沒,學會傾聽的那一刻起,我的青春也就停止,開始成熟,慢慢衰老。白先勇老師描繪的台北地景是我童年的記憶與青春的開端;如莊周曉夢的蝴蝶那般。

我的青春從未如《孽子》中的少年那般華麗慘淡。當我手裡第一次拿到書時,濃豔的一切幾乎讓我化掉;原來愛到癡狂時,血竟如火一般灼人;邱妙津與阿鳳胸口的一抹紅是他們生命中無法承受的一切。更殘忍的一切還不是沒有心的愛情,而是血親的憤怒與疼惜;那樣一群美麗少年哪有一個不想家?而愛傷害卻又是這樣殘忍地在家與生命間硬生生劃了一刀,誰的家人不想念孩子?誰不想回到自己熟悉的窩?『我等了十年,就在等他一道赦令。他那一句話,就好像一道符咒,一直烙印在我的身上,我背著他那一道放逐令,在紐約那些不見天日的摩天大樓下面,到處流竄。十年,我逃了十年,他那道符咒在我背上,天天在焚燒,只有他,只有他才能解除。可是他一句話也沒留下,就入了土了。他這是在咒我呢,咒我永世不得超生─』但那道咒束縛的又何只是被趕出家門的龍子?何嘗不是過度震驚的家人?思念著孩子的父親心頭的血就如補習班天花板的漏水一般,不知何時又會開始滴落,一滴兩滴三滴...逞著能,習以為常地過日子。青春小鳥又怎能回得了頭?

『總是這樣的,你們以為外面的世界很大麼?有一天,總有那麼一天,你們仍舊會乖乖的飛回咱們自己這個老窩來。』華燈初上的林森北路仍不減妖豔,但新公園中的傳說早已轉移陣地;甚至,傳說也不再是傳說。我該要如何對從遠從歐洲來的年輕賓客訴說著這一段台北記憶?握著熱辣辣的黑糖薑母茶,手心的溫度卻怎麼也暖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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