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2日 星期日

何只是味人民服務而已

從小家裡的環境就不算好,但如果從『吃』這個角度看來,我家的年夜飯食材豐富程度可直逼五星級飯店,調理的手法更是不用說的,父親有著師傅般的手藝,只可惜身為長女從未學會那一身好廚藝,但關於吃,嘴倒是養得挺刁的。

當然,我沒有聽過有華人不愛吃的,就如林留清怡說的:『中國人的生意是在餐桌上談的。』也不只是生意,凡是要同桌吃過飯的,也就算是朋友了。吃飯在華人社會裡是社交行為,也是社會運動;偶爾一頓飯下來,彼此間有多少斤兩都給摸透了;這是在餐桌上。那廚房裡呢?我想也許就是階級攻防戰的戰場吧。

林留清怡本身的背景特別,她原是個拿筆的記者,卻在北京進了烹飪學校並且拿了證書改拿起了菜刀進入了大小餐廳的廚房。在那過程中當然林留清怡是要吃苦頭的;廚房是絕對陽剛的地方,更何況她只是個長相是華人的外國人?中國餐廳的廚師並不像米其林美食指南中那般具有明星風采,相反地,中國人雖然重吃,卻不代表廚師的地位就等同於律師、建築師;廚師的舞台只在廚房,離開了廚房,他也就什麼都不是。台灣的狀況當然好得多了,但某種程度上也或許是因為台灣人比起多數華人更愛吃也更懂吃。過年時和佳傑老大聊天時他說了一句:『台灣人對於吃這件事真的是有懸念,沒有一個地方不賣吃的,走到哪都不會讓人餓著,最不濟也還有7-11。』對岸的狀態我不清楚,但出國幾次的經驗讓我明白,台灣人應該是全球最重吃的一群也不一定。

也或許是因為有在餐廳工作的經驗,我不得不佩服林留清怡的勇氣。餐廳廚房活脫是個階級戰場,用餐尖峰時間的緊張程度絕對可以讓任何健康的人急到心臟病發作。而全世界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工作比起餐廳要花更多時間備餐,永無停止之日,洗好揀好挑好包好,下一個用餐時間又到了。就如她在書中描述的小籠包或水餃『生產線』一般,若不是對於廚藝有絕大熱情的人是無法進到鍋子前面的,了不起就是只能一直包餃子和小籠包。而餐飲又是門檻最低的創業型態,人總是要吃要喝的不是嗎?一家不好總有另一家好,一家收了總有另一家開著。能不說這對作者來說是一場美味的冒險嗎?若事情有這麼單純就好了。

偏偏她開始寫作的時間是在九零後,經濟起飛一切向錢看的時代;文革造成的斷層不只在文化,也在餐桌上。人們還來不及意會到自己過的日子如何改變時,廚房端出來的菜已經開始跟不上了;跨國企業的進駐,從亞洲其它酒店挖角來的主廚主宰著『道地』的中國菜,能讓人保有溫暖記憶的只有巷弄裡的食堂,但人們卻又嫌它小。大菜或小吃間的距離拉扯,不正也是人們生活的拉扯嗎?

我咬著今早從水果店買來的芭樂,突然覺得單單純純的吃其實是幸福的事。但時代改變太快,在人們還未習慣一切之前,美食的政治正確性高於單純用餐的享受;我突然想起在家家戶戶都有機會演出的『廚房主權爭奪戰』,看來林留清怡下次應該要來挑戰一下巷弄間的市井廚房政治學才對。

那座倒了的塔

母親與小妹要去上海遊玩,託了小妹幫我到常德公寓拍照,母親只覺得無趣;我想她是不喜歡我讀張愛玲的。當然,比起張愛玲來說我是幸運得多,我的母親總是心疼著每個孩子,張愛玲的母親究竟是愛她不愛,我是弄不清的,送完母親與妹妹上飛機,我一邊喝著咖啡邊讀者《雷峰塔》,好幾個瞬間我竟無法繼續,直到今早去拍完了照,轉化完心情,才能夠回來面對這一切,那座倒了的塔。

早在讀《怨女》時就知道張愛玲和母親之間的關係必定有很大的問題,但怎也沒想到張家的問題還真的不是普通的大。『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各自的不幸。』托爾斯泰這句話用在張家是錯不了的,《安娜卡列尼娜》講述的是女人的故事,《雷峰塔》也是。我大概懂得為了什麼這是部賣不出去的小說,張愛玲的故事太不政治正確了,那不是外國人想像中的中國大戶,又不如《紅樓夢》那般,再怎麼悲哀也都還有著一絲絲的純情愛意;《雷峰塔》從頭到尾談的是『錢』,毫不掩飾一個家族如何因日趨貧窮而崩壞,赤裸裸地在法庭上演出爭家產的法庭大戲。這一切太不中國了,一點異國情調也沒有的中國。

但你能說她錯嗎?我想是不能的。她太苦了,即便是用英文書寫,還是能感受到她的苦,她的牙尖嘴利與她的脆弱。也或許她的驕傲是為了掩飾她對於大家族在自己面前崩壞的無力可回天的痛苦,她太聰明了,太過聰明的人很難真正快樂的起來。珊瑚迷戀著露,所以她選擇了和露一起叛逃;露一心想爭取自由,卻發現沒有錢是什麼也談不得的(吳爾芙的話再一次獲得證實!)榆溪是過慣少爺生活的人,面對家業竟也是欲振乏力;能怪他麼?沒有任何人生來就想做個千金散盡的敗家子,他不是沒有能力工作,而是缺少面對現實的勇氣。他的生命除了大煙別無他法,只能看著家業崩壞,甚至於連自己的兒子的生命也留不住,那樣一個空洞的人物。也或者在張愛玲筆下有血有肉的向來都是女人,即便如白頭宮女的何干與秦干,那細聲絮語的碎嘴,那認命的神情,只要是苦過的都懂的神情。然而在張愛玲筆下有誰不苦呢?即便是她自己也是苦極了不是嗎?

《易經》就擺在床邊,我不忍打開。我承認翻譯翻得再好也終不能替代祖奶奶的精刮,但我也清楚那就是祖奶奶的童年記憶。也或者祖奶奶的青春都在《小團圓》中寫盡了;但讀著總會莫名讓我想起了自己原來也不年輕了,想起自己近日不斷被發現的幾絲白髮。剛把頭髮給補染好,想起昨日母親才摸著我的頭髮叨念著:『怎麼越來越少了?』我猜想,關於頭髮我該是遺傳父系的細、少、直;三十多歲了,也不可能沒有白髮,染了也好,眼不見為淨。突然覺得也難怪我寫不出祖奶奶筆下的愛恨交織,我的生活最多也不過如此吧,愁也愁那幾根白髮,而關於愛情,久了,也淡了。